哀牢山里桃花开

春风从遥远的天国降临到这片飘散着淡淡烟火气息的荒地上，沉睡在地里的罂粟籽一夜之间苏醒过来，迅猛地生根发芽，奋力破土而出，奇迹般地抽枝长叶，绽放出鲜艳夺目的花朵。远远望去，就像普寿昌老爷家的锦缎棉被铺展在荒野间。

“罂粟花开得太漂亮了，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！我只种了两年，就把我父亲欠下的赌债全还清了！”时光荏苒六十年，奶奶回忆起她在哀牢山深处种罂粟的往事，依然记忆犹新。那时的四家村，村民们都是普寿昌老爷的庄户。只要庄户们欠他租子或债务，他就会给庄户们提供罂粟籽，让他们到深山里开荒种罂粟。秋天采浆时，他再带着保长到庄户家中，让庄户们用罂粟果浆制成的大烟抵扣欠他的租子和债务。

“叮叮叮，咚咚咚，叮叮咚咚叮叮咚……”普寿昌老爷和他的岳父李润之在新平被镇压后不久，解放军文艺队就敲着锣打着鼓开进了四家村。他们住在村里的贫下中农家里，燕梅被分派到我奶奶家。那时的燕梅只有十五岁，长得高挑秀气。她爱说爱唱，村民们都很喜欢她。只要她走到台上，大家都会睁开惺忪的睡眼，聚精会神地看她表演节目。临到结束时，大家仍不忘啧啧啧地夸她几句：

“这女娃娃真漂亮，真会演！”

“她唱得比画眉鸟还好听！”

……

燕梅和文艺队的张副队长常常在奶奶家下边的桃林里排练节目。奶奶从地里回来，只见金红色的夕阳余晖铺洒在开满花朵的桃林里，粉艳艳的桃林瞬间变得光彩照人。燕梅和张副队长像一对多情的蝴蝶，在桃林里翩翩起舞。奶奶赶紧放下锄头，背起刚满两岁的大伯，拉着四岁的姑妈，跟在燕梅和张副队长的身后就跳起舞来，他们一起唱《金凤子开红花》：

金凤子开红花

一开开在穷人家

穷人家要翻身

世道才像话

今天望

明天望

望着老天出太阳

太阳一出照四方

大家喜洋洋

……

每晚更深人静，奶奶都会到碓房里舂米。燕梅听到“嘣嘣嘣”的舂米声，就走下床来，到碓房里帮奶奶打下手。燕梅小着奶奶两岁，干活却很利索。她开玩笑似的对奶奶说：“这舂米声比枪炮声好听多了，就像一首飘荡于漫漫长夜里的欢歌。”从睡梦中醒来的大伯也忍不住插上一脚，他披着小蓑衣，睁着朦胧的睡眼，两只小手拽着奶奶和燕梅的衣襟，有气无力地踩着碓尾，帮奶奶和燕梅舂米。随着火红的霞光蹿进碓房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

玉溪军分区的记者到四家村采访，在奶奶家下边的桃林里给燕梅拍了好几张照片。“她的脸红扑扑的，脖颈和手臂又白又嫩，腰肢细小，她穿着军装站在桃林里，就像画里的人似的！”奶奶想起记者给燕梅拍照时的情景，满满的都是美好的回忆。

燕梅在四家村待了两年，就回玉溪军分区了。临走前，她再三叮嘱奶奶，一定要留住家下边的那片桃林，她还要回来看桃花。大伯听说燕梅要走，就紧紧地抱住燕梅的腿不让她走。奶奶只好把大伯拖开，将他关进屋里。燕梅走后，大伯患了肺炎，被病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他不止一次地问奶奶：“燕梅孃孃要什么时候回来？”奶奶只好安慰他：“燕梅孃孃就要回来了。”可是直到他去世，他也没能见到燕梅回来。“你大伯记性很好，燕梅教他的歌，只要教过一遍，他就能流利地唱出来，可惜他不满五岁就去世了！”奶奶回忆起大伯，倍感骄傲之余，又感到非常惋惜。

燕梅回到玉溪军分区后，奶奶和她的联系就中断了。那时的玉溪专区还没开通公路，从哀牢山深处的四家村到玉溪专区只能走山路，往返都要半个月。区里和乡里没有邮局，写信也寄不出去。“十年浩劫”期间，担任旧哈乡党委书记的爷爷被造反派纠来斗去，奶奶成天为爷爷担惊受怕，都没法顾及燕梅了。

“十年浩劫”过去了，奶奶又想起燕梅。她让已升任水塘公社副主任的爷爷打听燕梅的下落，但爷爷打听回来的消息却让她心痛不已：“燕梅在‘十年浩劫’开始后就失踪了，至今下落不明。”可奶奶并不死心，她常常对我说：“我相信燕梅还会回来的，老家下边的那片桃林我还为她留着呢！”

六年前，七十九岁的奶奶积劳成疾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临终前，她嘱咐我三叔，一定要把她葬在老家下边的那片桃林里，她要等燕梅回来。可我三叔并没有遵从奶奶的遗愿，他将奶奶葬在双柏县大麦地乡的一个山坡上。据说那里有“天鹅吃水”的上佳地势，奶奶葬在那里，可以继续护佑后世子孙。我为奶奶感到很难过，生前的她为儿孙们操碎了心，去世后的她还得继续护佑子孙们，可谁又曾将他的遗愿放在心上？

去年的春天，我迎着绵绵细雨，回到了童年时的乐园---四家村。老家下边的那片桃林还在，粉艳艳的桃花在白蒙蒙的雨雾中时隐时现，十分娇媚可爱。翻滚于花瓣间的雨珠晶莹剔透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。“滴滴答答”的雨声掠过耳际，不时有几朵桃花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。朦朦胧胧间，我仿佛看到两个身穿解放军军装的青年男女在桃林里欢快地跳着舞。身上背着一个孩子，手里还拉着另一个孩子的彝家妇女，正紧紧地跟在他俩身后，他们一起唱着《金凤子开红花》：